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擺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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擺渡

趙令恣對皇室的屠殺, 像是吹響了一聲號角。

中秋的團圓氣氛還未散盡,五大陸便陷入了更為瘋狂的混亂。

八月底,懷山大陸海乾宗以懷疑趙令恣是叛徒為由, 在掌門的帶領下, 逼上蒼鳴山。

經八天八夜,蒼鳴山悟能方丈逼退了海乾宗宗主, 卻於第二日坐化蓮臺。

九月,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, 說最終會有洪水自東南角而來,吞噬五大陸,是為天道之罰。

身處東南角倒雲端大陸之上,五大宗門之一的斬天門,竟想移山填海, 將整個倒雲端, 與東北角的懷山大陸掉個個, 讓自己躲到後方去。

懷山大陸自然不依,海乾宗同為五大宗門之一,身處懷山大陸, 頓時與斬天門廝殺了起來。

兩大宗門傷亡無數。

十月,平沙大陸春甕城, 為求自保, 與青霭大陸素月宗聯手,一同探進虛無境,試圖在這向來有去無回的地方尋求到一線生機。

三個月後,素月宗有弟子從虛無境中歸還, 春甕城弟子卻無一人生還。

兩宗門結怨。

……

大宗門尚是如此,小宗門便更不必細說, 所幸賀青玉奉行中庸之道,又對宗門上下管得嚴,落瓊宗還算能獨善其身。

但後來蕭散也常常忙得不見人影,王聞清好不容易碰見,一問才知道,他奉了賀青玉之命,正在帶弟子鞏固護宗大陣。

“外頭亂得很,”蕭散面上有些疲憊,伸手揉了揉他的頭,囑咐道,“今夕不比往日,就別出宗門了。”

王聞清哦了一聲,將手中的書收緊,不再打擾師兄,只擡頭往天上看去。

山河風雲榜懸在天際,金光耀耀的柱間,無數天才的名字閃爍之上。

王聞清心中掐指一算,這回山河風雲榜出現的時間,又長了些,已經足足有三十一天未消失。

自趙令恣二上蒼鳴山已經過去了五十年,自從三十年前開始,山河風雲榜就開始不時顯現在天際。

一開始是只有半日就消失,像以為排名變化時那樣尋常。

到後來慢慢的出現一整天才消失、出現三日消失、出現五日消失……

三十年過去,這回足足三十一天了,它還矗立在天際。

王聞清仰頭端詳了它許久,總覺得它比上一回出現時大了些。

它會不會每回都變大些,一直等到再不消失的那日,會有多大?整個五大陸加起來這麽大麽?

然後一下子落下來,砸死他們所有人?

王聞清被自己這個想法逗得笑了笑,前幾日聽聞趙令恣死在通天海地的怔然才消失了幾分。

有師弟路過他身邊,問道:“小王師兄,你笑什麽呀?”

王聞清將視線從山河風雲榜上收回來,朝他揚了揚手中被翻得卷了皮的古籍,笑道:“我發現了個陣法,試試能不能覆刻。”

畫面陡然停滯,遠處謝仞遙擡手,輕輕一劃,回憶便開始飛速向前。

一開始回憶的進度,完全由王聞清掌控,自與唐皇見過一面後,他就將掌控權交給了謝仞遙。

謝仞遙看到方才的畫面,略一思索,就猜到王聞清發現的陣法,應當就是鎖靈陣了。

他調著回憶往前躍進,無數畫面飛快旋過,五十年的光陰頓過,回憶最終停駐在了一片杏林中。

天際的山河風雲榜又大了許多,已經和謝仞遙在素月秘境裏看到的相差無幾。

按照時間,此時離滅世之禍,應當是過不了幾年了。

杏林中杏花都已結果,靈石山堆疊。三千名落瓊宗靜靜穿過它們,自行成陣,坐在了中間靈曠中。

王聞清站在礦坑邊,也安靜地看著他們,他身後,是落瓊宗的宗主和一眾長老們。

有風出來,坐在第一排的白棠拂了拂鬢角,朝王聞清招了招手。

王聞清就蹲了下來。

白棠彎著眼,拉起他的手,輕輕晃了晃:“小師兄,杏花開的時候,一定會再見。”

杏花開的時候,一定會再見。

王聞清沒有回答她,直到鎖靈陣成功布完,他慘白著一張臉,又一次蹲了下來。

王聞清望著閉眼沈睡的白棠,這才彎了彎眼:“白棠師妹,你們好好活著。”

蕭散扶著他,身後,賀青玉看著兩人,兀地溫言道:“小清,等到亥時,你和你師兄,來我院子裏一趟。”

去找賀青玉之前,王聞清先去了一趟蕭散的院子。

彼時薄日剛隱於群山,霞光漫天,正是落瓊宗一日裏風景最好的時候。

蕭散院中布置簡單,大塊青石板磚鋪就的小院裏,除了一方小桌,便只有一棵桂花樹。

王聞清去時,蕭散正蹲在桂花樹下挖些什麽,他走近,才發現蕭散挖的是一壇子酒。

蕭散抱著酒壇子起身,對他笑:“走吧。”

王聞清撓撓頭:“師兄,現在就去找宗主啊?”

“嗯,”蕭散應了他,“我們慢慢走過去吧。”

他們肩並著肩從小院出去,慢慢地往賀青玉的院子方向踱步而去。

一路上少人,八月溫吞的風盡數兜過兩人,卷著橙紅的霞光,一路淌過落瓊宗無數條連著山峰的細長索橋,給這冰冷的物件渡了層暖意。

走上索橋的時候,蕭散拂了拂懷裏的酒壇子,打開了它,清冽的酒香當即就竄了出來。他舉起酒壇,仰頭喝了一口。

王聞清看著他,見有盛不住的清酒,順著他下頜流下來,滑過他脖頸,最終沒入衣領。

蕭散是落瓊宗未來的宗主,從來一舉一動都有禮數,一顰一笑也都要看起來端正。

他是連酒都不常喝的,這樣沒規矩的事情,更是王聞清第一次見他做。

但他長得好,長身玉立的,這樣做起來,卻也灑脫。

蕭散將酒壇子遞給王聞清,他這些年很累,面上總有帶著些疲憊,此時眼中含笑,眉眼裏總歸有了股子意氣。很像王聞清的少年時分,什麽事都還沒發生時那樣。

王聞清最熟悉他,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,接過酒壇,也仰頭喝了一口。

桂花香的清冽在口腔中散開,王聞清將酒壇還給了他。

去賀青玉院子的路上需穿過九道索橋,他們師兄弟兩人在這九道索橋上,分完了這壇桂花酒。

蕭散喝完了最後一口酒,站在賀青玉院門前,看向王聞清。

今晚的月不圓,薄薄一道鉤子,纖長地彎在霧似的夜空裏,旁邊不遠處,便是與月同輝,靜懸著的,一年都未消失了的山河風雲榜。

蕭散眼中似乎也盛了汪月亮似的醉意,柔得能讓人陷進去。兩人離得近,王聞清仰著頭,有些呆地瞧著他,漆黑發尾難得安靜地垂在肩邊紅衣上。

蕭散彎了彎眼,伸出手,指尖也似月冰涼,碰到了他鬢邊。但似乎是碰錯了,只一瞬,便收了回去。

那手在空中猶豫了一會兒,最終落在了他眉心上。

泉水似的柔涼,一觸而分。

蕭散開口,像是嘆息:“對不起。”

王聞清還沒來得及想這個莫名其妙的對不起是什麽意思,就被拉著進了院子。

待看清院子中站著的人後,他立時收了心神,再不敢去想其他的。

院子正中,師祖正看著他。

自從幾百年前渡劫失敗,落瓊宗這位師祖受到反噬,身受重傷後,便再也沒露過面。

然此時站在五大陸頂峰的修者卻絲毫不顯頹氣。

他並非什麽佝僂著身子的老者,穿了一身寬松道袍,帶著一頂混元巾,儒雅得像個中年的教書先生。

賀青玉和蕭峰泉站在他身後兩側,也都看著王聞清。

王聞清被三人註視著,莫名有些緊張,正要站端正行禮,就見師祖朝他招招手,笑道:“跟我來。”

王聞清哎了一聲,跟了過去。他和蕭散跟著師祖三人,穿過院子後門,一直走到後峰的崖邊。

賀青玉住的山峰,是整個落霞山脈最高的山峰,此時站在崖邊望下去,能將大半個落瓊宗盡收眼底。

師祖指著下面,問道:“那些是什麽?”

王聞清看了會兒,恭敬答道:“是人。”

世道大亂,民不聊生,落瓊宗五十年前開宗門,接收戰亂中的凡人,給予其庇護。

凡人越來越多,弟子舍住不下了,便在山道上安家落戶。

數十年過去,人越來越多,每到晚上,一盞盞燈火點起,近乎貫穿了整個落瓊宗,像是給其披上了道道彩帶。

師祖看著這些:“往昔我落瓊宗,每逢此時,往往漆黑一片。但如今多了許多人,雖然渺小,但聚在一起,卻能與天上月爭一爭輝了。”

賀青玉和蕭峰泉垂首不言,王聞清便也不敢插話,只靜聽著師祖教誨。

師祖看向王聞清,聲音溫和:“你能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嗎?”

王聞清思索片刻,謹慎回道:“師祖是想說,天道雖然不可戰勝,但如果修真界團結一致,未必沒有勝算。”

“是了,”師祖笑了,“你瞧,這是誰都能明白的道理,但越是這樣簡單的道理,往往越沒有幾個人能做到。”

他微微斂起笑意:“因而這回和天道的交鋒中,我們一敗塗地。”

山峰很高,他們站在峰頂,一時瞧上去,是離人間遠,離天道近了。

師祖這話說出來,人能聽到,天也能聽到。

王聞清幾乎一瞬就聽出了師祖話中的弦外之意:“師祖,我們還有下回和天道交鋒的機會嗎?”

鎖靈陣成,他也聲名狼藉,已然已經做好了等死的準備。

而如他這麽想的人,在如今的時刻,想來是不少。

師祖看著他,道:“孩子,我們沒有了,你還有。”

王聞清身後,蕭散微微撇過臉去。

面對王聞清的怔然,師祖面容慈悲:“自渡劫失敗,我便在想求生之法。奈何修真界人心不齊,以至於到現在互相殘殺,再多辦法也沒了用處。所幸氣運終算眷顧我修真界一分,倒讓我想出了一個法子。”

“我們都是天道的養分,天道每吸收一輪,便強大一輪,每一回強大,都將讓我們更無法戰勝。這是一個無比強大,沒有一絲弱點的敵人。”師祖指了指天,“那就把它當作一個人,當敵人強大到沒有弱點時,要做的不是努力修煉比它更強大,那樣太慢了。更何況那是天道,再怎麽修煉,人也不可能比天更厲害。”

“所以還有一個法子,便是為其制造弱點。”

師祖又指了指他的手:“你布陣厲害,我布不過你,便想法將你的手砍了。再不行,就將你的眼挖了。為了砍你手挖你眼,萬般陰損招數下作手段,我都能做得出來。對付天道,亦應如此。”

王聞清呼吸滯了滯,聽師祖繼續說道:“那麽如何為天道制造弱點呢?”

他拂了拂衣袖:“我上回渡劫,是為成仙,因而有賴於天道,遂會被它吸收煉化。如若我下回渡劫不為成仙,拼個自爆,只為損傷天道一分,那天道是不是也就弱了一分?”

他很有耐心:“如果和我差不多修為的修者,每個人都損傷天道一分,那天道是不是就弱了好幾分?天道一弱,我們是不是尚還能趁其弱之際,尋找求生之法?”

王聞清被他話中的意思震得幾近失語,許久才能說出話來:“師祖是…是要…自…”

他終是沒能說出來最後這個詞。

“我是落瓊宗的師祖,平日受宗門供養,又是老人啦,總要為年輕人去求一求生機,”生死之事,並未使這個長者的心境有所波動,他聲音平和,“但我們的死,對天道的傷害,也許不過幾百年,就會被天道修覆。拼死換得修真界多個幾百年的茍延殘喘,不是我們要的生機。”

“小清,”師祖溫和喚他,“萬物都有其本源,例如樹之本源在根,將樹連根拔起,任樹再粗再茂盛,終究難逃一枯。人之本源在三魂七魄,哪怕只丟了一魂一魄,人也就難逃癡傻,相當於殘廢了。”

“天道也有其根源所在。”他道,“我渡劫之時,曾窺見過一兩分。”

“給天道制造弱點之法,便在這本源之上。”

師祖看他的眼神中,多了絲王聞清看不明白的悲憫:“我們拼一死,或許能將這本源,也就是一部分的天道,奪來一些。”

王聞清咽了一口唾沫:“然後呢?”

師祖並無不耐,依舊很溫和:“這部分的天道,放到任何器物中,都不能保證它被搶奪,或是被天道尋回。於是我們想到了一個方法。”

“我們決定,尋找一個人。”師祖斂眉道,“這個人要足夠年輕,有足夠旺盛的生命力,能活得長久,於絕境中尋找那不知在何處的真正生機。這個人還要有足夠的韌勁,肯吃苦,能挨過與天道相處的日日夜夜而不崩潰。這個人要聰明不愚笨,這樣才能抓住任何可能的機會。這個人更要強大而有天賦,人心難測,如果暴露,能躲過可能撲向他的一次次殺機。”

“然後,我們會將這部分的天道,放進他的識海裏。”

最慈悲聲音說道:“這是最適合,存放天道的容器。”

滿峰頂的寂靜。

王聞清突然覺得,山頂的風有些冷。

“但是,”師祖看向他,“即便有這麽一個人符合所有的條件,但也可能失敗。”

“因為他多了對天道的敬畏。”

“我們每一個,從修煉初始,都是在‘天道在上’的敬畏中一路過來的。面對一個令你敬畏的對手,你根本就不會有戰勝它的心勁。”

“所以我們想,除了這個人之外,還需要有一個人,”師祖眼波平靜,“這個人除了以上條件外,還要有一條,對天道沒有仰視。然只要出手在此方世界,沒有誰不會對天道沒有敬畏懼怕之心,連我也不例外。”

王聞清眼睛睜得很大。

“那我們就決定,選出一個人,送出此方世界。”師祖平靜地道,“人有三魂七魄,我們會在取天道本源那刻,趁天道虛弱,將他的二魂六魄送出去,獨留其中最重要的一魂一魄在此方世界生成□□。等到時機成熟,那二魂六魄,自然會來尋這一魂一魄,從而使這人完整。”

王聞清啞聲道:“你們準備造一個人?”

“非也,”師祖很耐心,“沒有誰能造一個人出來,那是天道的事。我們會選一個剛出生的孩子,取走他的三魂七魄。送二魂六魄出去,封掉其一魂一魄,並保他這一魂一魄渡過滅世之禍。等下一輪的修真界再起來,真正的時機到來之後,解掉封印,讓他這一魂一魄再入人體,等待二魂六魄的歸位。”

“這樣他既可入道,又無對天道的敬畏。這個人,才是真正希望的所在,”師祖道,“這就是辦法,我們沒辦法想到真正的解題之法,便只能給生機以時間。”

“而這之中的銜接,便需要一個年輕人,暫存著天道,一直到時機成熟後,為這一魂一魄尋找出生的母體。然後教養這孩子到足夠成熟,將天道本源渡給這個孩子。”

“王聞清,”師祖的聲音似從天際落下,“你願意當這個擺渡的人麽?”

月隱入雲層,愈發稀薄纖瘦,如一把鋒利的鉤子。

你願意當這個擺渡的人麽?

王聞清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麽:“如果這個孩子,他也找不到解題之法呢?”

師祖溫柔解釋道:“那他也是一個,很好、很完美的容器,等他找到快死的時候,再造下一個容器。”

“就算沒有解題之法,但有了這些容器捏著天道的一部分,讓天道永久地虛弱下去,沒有了煉化人的能力,未嘗不是另一種解法。”

“小清,”師祖不再說話,賀青玉上前一步,聲音平靜地繼續說道,“你也許覺得我們這種做法殘忍,但如果不這麽做,我們這波人死後,還會有一波又一波的修者死去。而這麽做了,也許也無法勝利,但至少有了希望。此時此刻,一線希望,就值得我們這麽做。”

師祖的聲音又響起:“你可以想想,如果不願意,我們會找其他人。”

他不願意就可以不做,王聞清揚起下巴:“那個孩子,卻是一定要做容器的了?”

他又問道:“你們要用誰家的孩子?”

師祖頷首:“一切紛爭因皇室而起,這個孩子,便從皇室中挑選。為他挑選母體時,也該是皇室的人。”

“你如果願意,就記好了,”師祖看著他,恍若這一眼,就看透了他的所有,“他少了二魂六魄,一出生便就會是個癡呆的傻子。你是單靈根,天道運行著五中靈根,因而進入你識海後,總歸沒那麽配適。因而我們會改造這孩子的一魂一魄,那麽他出生,就會是個五靈根。”

“你到時要教養的,會是一個出生在皇室的,五靈根的傻子。”

謝仞遙遠遠地聽著這一番話,只覺得腦子一片茫然,他不知道該想什麽,又該做什麽了,於是只下意識地回頭,尋找從心底裏信任的那個王聞清。

他懵懵地看著王聞清,看了看他的紅發,看了看他蒼老的面龐,只感覺他在自己眼前忽遠忽近。

謝仞遙想問他些什麽,又一時不知要問什麽,喚道:“師尊……”

王聞清回答了他。

他開口,如同嘆息:“對不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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